如果不是5月3日一早醒来,我睁开眼睛发现左眼突然就看不清了,那么5月2日也不过是生命里平常的一天。
那天,我陪着大外甥去看了场电影,他看电影时我坐在星巴克写完了杂志社的约稿,中午我们一起吃了牛排。这么普通的一天,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在周围欢声笑语的气氛里,我的心情莫名压抑,在任何场合都会不受控制地突然流眼泪。晚上我给学姐打了个电话,崩溃大哭,却也不知道自己在哭点什么。我跟学姐说我很想听听大Q的声音,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虽然沮丧到极致,难过到说自己想要放弃了,可是睡前我是还给自己打了个气,我想,也许明天醒来的时候,我会觉得今天天气真好吧!
我不知道,那是我能够完整正常地看到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的最后一天。
典型的视神经炎
典型的视神经炎
起先,家门口的医生说我这是视网膜炎,不严重,只要让视网膜上的水肿消下去就好。我便安安心心地一个人去了杭州应聘。直至两天后,眼睛的不适让我没有办法好好面试了,我又跑了医院,看到我的医生无不摇着头啧啧叹息道:“你这个要去找专家看,搞不好要瞎掉的!”“怎么这么年轻就病得这么严重啊!”“这个病很麻烦,要住院的,但是能不能治好不一定!”
正所谓祸不单行,我被确诊为急性球后视神经炎,我才知道命运在折磨了我三个月后,又给了我怎样的一个考验。
医生说我的症状非常典型,典型到什么程度呢——正是在我发病后的第7天,我的眼睛突然恶化,从光感变成了无光感。在那之前,我虽然视物模糊,可是至少还剩一半的视野,我还能看到光、影和色彩。而那之后,我左眼的世界没有光了,也没有色彩,只剩黑暗——也就是说,我失明了。
医生说大部分的病人用激素冲击1~3天就能恢复,80%的病人视力能恢复到1.0。
很可惜,这次我是那小部分。
3天大剂量的激素冲击,无效。
7天小剂量的激素冲击,无效。
8天苦到吐的中药,无效。
3次拔火罐,无效。
9次针灸,无效。
我还得终日和一堆让我股骨头坏死以及胃粘膜受损的瓶瓶罐罐相伴。
打了三天激素就迅速长了5斤的小胖纸
日常被扎成小刺猬
每天把它们摆得整整齐齐,吃药就像大阅兵-
也许要找出病因才能对症下药,可在住院的几天里我做了各项检查——血常规、脱髓鞘疾病检查、心电图、加强版核磁共振、五官科会诊、神经内科会诊……所有检查都显示我身体各个器官和机能均正常。
我奇怪的病情成为走廊里来来往往人们的谈资。医院里几个迷信的大妈开始用看邪物的眼神看着我,妈妈甚至也请来了大师给我驱驱邪。
没有人能找出确切的原因,医生也只能推测,这和长期的高度紧张以及抑郁心境有关。
或许蒙上眼睛就能不看见悲伤
也许把眼睛蒙上就看不到悲伤
是的,这几个月来,我过得并不好。从2月份开始,我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先是家里出了事。尽管我知道这与我无关,我依然可以假装无知无虑地和男朋友一起过着幸福甜蜜的5周年生活,可身处一个家庭里,悲伤的气氛时刻环绕着我,我既无能为力,也无法置身事外。我那时所有的幸福都仿佛是对家人痛苦的一种背叛,我很难不陷入歉疚的情绪之中。
紧接着,考研出了成绩,我没考上。说实话,考不上厦大并不丢人,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背得滚瓜烂熟,出了考场信心满满的专业一会如此低分?我递交了查分申请,与厦大学姐讨论,可所有的结果都让我迷茫。倘若我鼓起勇气再来一次,那么这一次,该如何准备呢?我并不害怕失败,只是这种找不到正确方向的懊丧,却让我每天都心烦意乱。
我想着,先找一份工作再准备考研考雅思吧。父母从寒假里催着我考公到后来转而催着我考教师,在家的各个角落,都弥漫着:“女孩子当老师最好了,最合适的,你一定要当老师!”的声音,即使躲到学校里,父母打电话来也是三句不离当老师。我并不讨厌做老师,教师一直是我心目中无比神圣的职业,我排斥只是我有更想去尝试的工作。我想做新媒体,可相比不被支持,真正令我内心矛盾的是教师看起来似乎的确一份更体面稳定清闲甚至收入可能更高的工作。去新媒体公司时HR看了我的简历也问我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做老师?如果是她女儿她一定会让她去做老师的。我有时候,凭着热血一意孤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其实我多希望长辈们可以支持我去闯一闯,去试错,即使失败也不要紧,可惜他们没有。他们都把没有失败当做成功的人生,所以以爱为名抹杀我可能出错的梦想。我不知道该如何再向他们开口,很想一走了之。
临近毕业,这些事情已经让我陷入焦虑之中,我每隔几周就得给自己做一次心理建设,好在我总能找到内心的平衡,说服自己斗志昂扬地向前。高中的时候老师曾评价我,说这是一个打不倒的孩子。后来去做心理咨询,咨询师也告诉我:“你知道吗,虽然你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是你的内心很有力量。”
是啊,是打不倒的,很有力量的我。
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失恋了。
所有的不安和坦诚,所有的隐忍、退让、体谅和为此做出的努力,所有的坚信和对未来的梦想,包括自己的整个人,都好像被无情地否定掉。
一直以来,我都拼命想要成为一个独立强大的女孩子,失恋以后也会嘻嘻哈哈笑着对别人说我不能对不起波伏娃,我不愿意承认自己也会为情所困,也会因为失去爱情而一蹶不振,而事实就是,在那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没有办法睡个好觉,有时候得靠着安眠药才能睡着,梦里常常惊醒,哭到不能自已。心理测试显示我已经是中度抑郁。
也许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也能走出来吧。可是有时候,是真的很辛苦了啊!
5月2号的晚上,我发了一条这样的微博——
也许人就不能有一点点放弃的念头,身负千斤的时候,一旦软弱就有可能被彻底击垮。
在发病的几天后我依然情绪低落,所以当某人问我眼睛看不见了慌不慌时,我说不慌。不慌是因为,我那时的求生欲几乎为负。
看不见了也好,我不想看见。这纷杂繁扰纠缠不清的世界,和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理解和尊重,我再不不想与之相关。
我不够强大,可那不是我的错
我不够强大,可那不是我的错
得知我失明后,某人不止一次地责怪我:“你这样主要还是你自己的问题”“谁让你不够乐观坚强”“谁让你不能像我一样没心没肺”……我的朋友们得知这些以后,震惊而又气愤地告诉我:“这说的是人话吗?这分明是受害者有罪论!”
我明白他是为了减轻内心的歉疚,所以可以不顾及正在从绝望中重新振作的我,不去想这样的话会不会再一次把我推入深渊。
不过好在,我已经不再事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我曾无数次地在某些人轻生的新闻下看到人们的指责:“这个小孩心理承受能力不行”“这样就自杀以后肯定也没什么出息”。你受伤了,还有一堆人指着你的鼻子说:“喏,活该,谁让你不够强大。”
我知道这个时候去向别人解释“你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多少有些矫情,大多数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部分人会为你声张正义,但还是会有一部分人,以自己为评价的标准,以最最冷漠的语气,自以为是地分析你的弱小、懦弱和自私,理直气壮地去否定你卑微的,挣扎过的努力。
承担他人痛苦的时候,我们总是显得格外坚强。
这世上很少能有人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虽然理解不了,但至少我们可以不要站在高处去谴责,这也是一种善良。
我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为我的被击垮。因为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围里,我已经拼尽全力让自己走出阴影。去旅行散心,找朋友倾诉,做心理咨询……及至控制不下去的时候,我也求助过父母,请他们带我去看看心理医生,虽然那时他们并没有在意,反而讥笑着质疑我:“你现在最轻松了,能有什么压力?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我想,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如果我还是无法割舍深切的思念和爱意,那并不是我的错。只能说,这样不值得而已。
望周知。
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一直以来我都在感谢上天,幸好我的右眼还能看见,这样,我就可以勉强维持正常人的生活。
我也时常对别人开玩笑说:“或许我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呢!”
其实是真的,正如身处黑暗才能看见光一样,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心却一天天地明朗起来。
我看到小心翼翼照顾着我情绪,又不停地开导我,给我力量的爸爸,还有在我病后疯狂掉肉的妈妈,我才知道在以爱为名的要求之下,兼具着最为低下的健康平安的祈求。而这种无私付出的爱,足以让他们跨越代沟,跨越他们的世界观,跨越他们一生对“安稳生活”的向往,终于可以尝试着去理解去支持我看似任性胡闹的想法。我想,我要争气,为他们因为爱我而做的让步。
爸爸陪伴我的样子,我会永远记得。
和我同病房的,12号床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她的丈夫一直陪着她,早上给她读报,晚上给她洗脚,睡觉时他们也要躺在一张病床上,看上去很幸福。而54号床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她一个人住着院,十多天的时间里我没有看见任何人来探望过她,但她依然无比快乐。她和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聊得来,无论与同她一样年纪的妇女,还是和老人们,甚至是和六岁的孩童,她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她是整个病房的快乐源泉,她独立又乐观,她并不孤单。我看着那对幸福的老夫妇,和这个快乐的阿姨,才知美好的生活并不只众所周知的那一种方式。如果把幸福快乐作为最终的追求,我们的人生其实可以有很多很多种活法,重要的,不过在于自己的内心。
记得《小王子》里面狐狸曾对小王子说:“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左眼失明以后,我渐渐学会了不再只用眼睛去看,更多的,是去感受。是的,我比以前更敏感了,我仔细地分辨每一件事背后的意义,也许我会更辛苦地生活着,但也许,我会活得更通透。
因为不是每一件事都如表面般平静温柔,我看见了更多美好,也看见了更多丑陋。当我不想看见时,我就会轻轻闭上右眼,用左眼对着它,这样,看不见的左眼就隔绝了我和周围虚妄的世界。
真好,能对不喜欢的东西明目张胆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安心心地视而不见。
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幸运的。
我眼前的黑虽是一如既往,可光是永恒希望
我眼前的黑虽是一如既往,可光是永恒希望
我拥有着这世上最最好的朋友,她们在电话那端陪我度过了一个个漫长到不知所措的午后时光。闺闺每日向我实况转播她的新恋情,方方面面地向我分析他到底是不是喜欢她的样子,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倩倩最近疯狂地爱上了华晨宇,每次都高高兴兴地给我推荐花花的歌;陈包和蛋蛋总是从校园生活聊到社会人生;老苏说她很想我,说她做梦梦见我的眼睛好了,我也一直很想她;培钰总是在练琴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她的吉他弹得很温柔,就像,就像清风吹拂和星空闪烁一样温柔;学姐总会讲一些让我很受用的心灵鸡汤;欢欢每次都能和我聊上80分钟,我们总在讲生活中的趣事,也常常一起回忆高中快乐的时光。也许也能算上他,那个总让我觉得心寒,清晰地明白自己不应该这样,却仍旧贱乎乎地期待着能接到他的电话的大Q。她们把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又推到我面前,给了我安慰、鼓励,和极大的希望。
是看见光的希望。
我常常闭上眼睛,抬起头面对太阳,感受阳光洒在眼皮上的热量。虽然我看不见,可是阳光的温度,还是可以随着神经末梢,温暖我整颗眼球。
我也常常蒙上自己的左眼,数“1,2,3”,然后打开手掌,我在期待奇迹。
但是没有奇迹。但是不要紧。因为我还有,即使好转不了也依旧能够努力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有段时间右眼因为负担过重,视力也开始下降。于是,我会闭上右眼,单单用左眼去感受周围的一切。我睁着左眼吃饭、走路,我开始练习如何做一个盲人。我时常撞人、撞门框,走台阶时会被绊倒,但我也更大限度地开发了我身体的其他器官的功能。渐渐地,我能抓住声音、气味、空气、阳光和风了,我可以即使没有爸爸陪伴,医院跑。相比失明我更海派的,失去自力更生的能力,成为不得不被人同情照顾的残疾人,这没有发生。
时至如今,我的左眼仍然没有痊愈,视物只能看到没有色彩的轮廓。同样的世界,我的左右眼分别看到的大概是这样的——
但我一直在努力适应。
我很好。我可以像所有正常人一样,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生活。而在我未来的生活中,我也永远不会放弃,去追寻我的光。
世事纷扰
总要有地方疗伤
长按